星月零

【西游记后传同人】浮生劫（二）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虽是撂下了那般豪言壮语，然而从未有过育儿经验的孙悟空面对那小小婴孩仍是不免犯难。

花果山上上下下皆是飞禽走兽，精魅妖魔，一个转世为人的婴儿，无论如何不适宜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。

孙悟空撑着下颌看那正在熟睡的婴儿，手指慢慢划过那稚嫩的眉间。

他纵然有千万条杀死无天的理由，那一刻仍是犹豫了。

他记得，凌霄殿一战之时，他引火焚身，魂飞魄散之际，抬眼便见那人，正沉沉望着他。

那双眼睛清冷深邃，似蕴着某种复杂难言的心绪。他恍然觉得，自己在那一眼中看到了些什么，但待要细看之时，意识已是消弭无形、

待醒来，他已是那尊贵无比的南无大圣舍利尊王佛，一身的尊荣，世无其二。

有人与他说，无天仍未死，三百年后，仍会重临世界，那一刻，他那双古井无波的双眼，骤然起了波澜。却不是恐惧和仇恨，反倒是，存了几分期待。

正邪不两立，善恶理当分明，他都懂，但是，他也无可否认那一刻的心绪。

他是希望无天活在世间的。   
    
他看了那熟睡的婴儿良久，长叹出声，抬指于他额前虚划了一道符印，慢慢化入婴孩体内。

如此，便可掩住他身上的气息，孙悟空暗暗盘算着，婴孩脆弱，留在他这里，只会成为众矢之的，反而是祸，不如隐了他的气息，便下山去寻一个良善人家，让他安心长大，了此一生。

这般思量许久，直至那孩子醒来，点漆般地双瞳直直地看着他的方向，无波无澜，竟不似天真婴儿，反倒有几分当年那个黑衣墨发之人的气势。

孙悟空微微一哂，暗道果是本性难移。想了想，为求万全，便又画了一道符咒，封去他的记忆。

他化了人形，抱了婴孩一路行至傲来国中，多番打探询问，方才寻了一家福泽深厚，暂无子嗣的宅邸，将孩子交予那对夫妻作为养子。扯了些谎，将婴儿的身世说的甚是可怜，直说的那女主人抹着眼泪答应，一定好生善待这苦命的孩子，这才罢休。

转身离去之际，他又回望了那婴儿一眼，那婴儿却并未看他，闭着眼睛，安安静静的，像是睡着了一般。

他微微叹了一声，转瞬又是一阵哂笑，还指望这么个娃娃回应自己点什么不成。

出门之后，隐隐听闻身后那对夫妻的窃窃议论。

“这孩子甚是眉清目秀，怎的那白衣公子竟舍得不要呢。”

“这你还看不出来。这孩子必是那白衣公子欠下风流债，因觉累赘才要送人的。长得端端正正斯斯文文，竟也干得出这种缺德的事。”

孙悟空脚下便是一跌，险些从云头上摔下去。
        
 
     
 

 

冬去春来，时光荏苒。

孙悟空自将无天转世带走之后，便再无清静之日，三界之中，无论仙佛还是妖魔，明里暗里，皆是对他不依不饶。他实在不胜其扰，索性借口闭关，将水帘洞的大门一关，转眼就是七八年光景过去。

某一日，孙悟空自入定中醒来，百无聊赖之下，忽而就想起了那送去人间的小小婴孩。

他如今也该长大了吧。

只是不知道，若他还残留着前世的余习，今生当是个什么光景。

他翻身跃起，入定太久，只觉全身骨骼都咯咯作响，他稍微活动了一下四肢，立时驾了云往傲来国中去了。

常熹镇柳家，仍像几年前一般门庭光耀，富贵显赫，只是，却寻不到一丝无天的气息。

他便皱了眉，寻了周边的邻人打听。

原来那夫妇二人收留婴孩之后，隔年便生下一双龙凤胎，有了亲骨血，对于来路不明的养子，便再不似旧日般亲近。

尤其那孩子一天天长大，眉目阴沉，不哭不笑，又身具异能，惹得全家人胆战心惊。

又过几年，有一游方僧人到此，说那孩子有命无运，注定六亲背离，无妻无子，一生血光不断，若不尽早丢弃，终将祸及无辜。

夫妇俩平日烧香拜佛，极敬佛法僧，女主人虽心有不忍，却禁不住丈夫相劝，僧人怂恿，便狠下心来将那孩子丢弃在了荒野之中。

孙悟空明悉这一切之后，禁不住就是一声冷嘲。

好个慈悲心肠的善信人家啊……

他转身便走，所幸，当初他在那孩子身上下了两道符咒，如今想找到他，却也不难。

只是不知道，他到底如何了。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   
       
他循着那丝气息一路向东行走，直至走出城镇，转入一处破旧的庙宇。

此间之中不知从前供奉是何神明，如今只剩断壁残垣，院内杂草丛生，荆棘遍布，蛛丝满结，便连神殿的瓦片都少了半边。此时暮色四合，竟无端生出一股凄凉之感。

他小心地隐去了身形，步入殿中。

只一眼，便搜寻到那一抹瘦小的身影。

那是一个极瘦弱的幼童，正蜷缩着身体，靠着神案熟睡。身上衣物虽然破旧，却也整洁。

再一扫这神殿，也还算干净整齐，想必是那孩子日日收拾的成果。

那孩子手边放着一个破旧的竹篮，里面有几个青涩的野果，身前不远处是一堆早已熄灭的灰烬。便在睡梦中，仍不见一丝轻松之态，反是眉目冷硬，不见丝毫稚子情态。

他看着看着，眼中不自觉便流露出几分动容和悯惜。

忽而，那孩子鼻翼微动，眉心紧皱，猛地张开了双眼，冷冷朝他这个方向看了过来。

孙悟空一惊，不自觉便后退了一步，待反应过来才在心中暗骂了自己一声。且不说他已隐去身形，便是他正大光明地站在这里，又能如何。

“奇怪……”那孩子皱着眉，疑惑地念了一句。而后转头，透过那没有被瓦片覆盖的屋顶看了看天色，便站起身来，整了整衣服，走了出去。

孙悟空也未展眉，迈动脚步跟了上去。

稚子孱弱，就算前世再如何强大，今生也是无可奈何。

如此孤苦伶仃的幼童，究竟应该怎样过活？ 

是去偷抢，或是去行乞，或是别的什么？ 

他也没出声，便就那样跟着这孩子，看着他在夕阳西下之际，拖着小小的身躯踏进山林，或挖野菜，或摘野果，或找草药，或设简易的陷阱碰运气捕捉猎物。

野菜野果留下充饥，草药便去镇中的药铺换几个铜钱。然后买了一个馒头，回到那破旧的神殿之中。

孙悟空这才发现，原来那孩子并非是一个人居住在此，神殿的角落里还有一个苍老的乞丐，看样子已近弥留。

“吃吧。”那孩子的声音清清冷冷，目中也是一般的无波无痕。他将馒头递与那老乞丐，站起身来，想要离开。

“孩子……”老乞丐气虚力弱，仍是伸出了苍老的五指抓住了他的手。

那孩子微微皱眉，却也没挣开，问道，“什么事？”

“我走了以后，怕是没人能照顾你。”老乞丐实在太过年迈，说不了几个字就需喘息一会，他仍是不肯停下，继续道，“你该学会低头了，你还太小，总得活下去……”

那孩子闭着眼睛想了一会，还是摇了头，拍了拍那只枯瘦的手，说道，“不用给那些人下跪，我也活得下去。”

孙悟空看着他，慢慢合上双眼。无论转世轮回几次，他仍是他，骨子里的傲然是不允许他弯下膝盖，行乞过活的。
 

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那名老乞丐死于两天之后，孙悟空看着那孩子用仅有的铜钱买了张席子，又以帮佣为代价请了药铺老板帮忙，将那老者收殓，入土为安。

整个过程，那孩子没有掉一滴眼泪，寡言冷淡，好似无心无情。

 

眼看着暮光已至，孙悟空见那孩子仍守在坟头，轻轻叹了一声。这样一个懂事到可怕，不善表达，似乎没有丝毫情感的孩子，怎能被周围的人接纳。

天色渐暗，那孩子终是起了身，小小的脸上甚是疲惫。

前几日设下的陷阱仍未捕捉到任何猎物，那孩子没有遗憾，也没有失落，只淡淡一眼，便转身想走。

就在此时，变故突生。一匹毛色花白的饿狼从草丛里扑了出来，直直扑向那孱弱的幼童。

孙悟空一眼便能看出，那只狼牙齿已然松动，瘦弱病老，想来是被狼群遗弃，见这孩童可欺，方才窜出。

只是，便是如此病衰的狼，那年幼力弱的孩子，又如何是对手。

孙悟空牙一咬，现了形刚要相助，却见那孩子伸手摸到简易陷阱之中的尖锐木棍，眼中狠戾之色毕现，毫不犹疑地用力刺进那匹老狼的颈间，

病狼吃痛长嚎一声，便失了力，那孩子再没给它机会，双手拔出那木棍，又一次深深刺入。

血液飞溅，将那孩子凶煞的眼神，衬得越发狰狞。

待那匹病狼再无声息，那孩子才停了手，脱力似的跌坐在地上，抚胸喘息着。

那一幕，孙悟空看的愕然失色，甚至于都忘了隐去自己的身形，就那样惊诧地站在原地，僵硬地看着那个孩子。

不过七八岁的光景，何来如此处变不惊的勇气，又何来，这般杀伐果决的狠厉。

待那孩子喘息平定，转身看见他后，脸上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。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，便起了身，慢慢寻到溪流旁，将染血的双手浸入其中。

孙悟空站在他身后，双目一垂，略作了犹豫，才问道，“无天……你为何如此？”

那孩子却不曾转头，沉思了一会，语带笑意似的，说道，“无天，却是个好名字。多谢。”

孙悟空一皱眉，没有言语。

“它不死，我便不能活。”那孩子的声音仍是那般清冷，他洗净了双手，又细心将脸上血迹洗掉，转过身来看着他。

孙悟空微微一怔，一时竟不知说什么。

“你是妖怪？”那孩子打量着他，小小的眉毛纠结在一起。 

孙悟空不答，反问道，“你说呢？”

 “他们也叫我妖怪。”年幼的孩子甩了甩手上的水迹，慢慢抖落一身的灰尘。 

孙悟空眨了眨眼睛，又笑问道，“那，你是吗？”

“不是。”那孩子陡然严肃起来。

“我也不是。”孙悟空耸了耸肩，而后适时地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，将手伸向他，道，“跟我走吧，我是来接你的。”